这还用说,老了呗。也许是吧。但细细一想也不完全是。
不知从哪时起,心底总是想安静下来,不去思量任何事情,不去预想所有的未来,耳边清静,身边安宁,说话轻声低语,走路不慌不忙,随心而来,顺意而去,如是的日子方觉得舒服自在。所以,每每听到身边有大的响动,总有种被惊扰的感觉。小如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电话铃响起,女性高跟鞋噔噔噔地从身边走过,大如大街上疾驰而过的警车,震耳欲聋的广告,再有头顶突如其来炸响的炮竹,常常让心魂慌乱,魂不守舍的感觉。如真能凭听风从四面来,静观云向八方去,日出时自然而醒,月升时觉然而明,生活会是如何的宁静自得,悠然酣达呀。
刚刚岁越知天命的我,根本没有想到,其时最大的梦却是如是的简单。少了几许少年的轻狂,青年的激奋,中年的担扰多虑,好似提前抵达到了耄耋的门坎。这是哪一世种下的至纯果种,哪一生修来的善业德报?为什么生命的变化竟如沧海桑田般巨颜,让往昔的我和现在的自己陌生如天壤?
这不,年至元宵之夜了,家里几年前就买来的一大挂鞭炮却一直静静地安守于一隅,无人去点燃。听着窗外阵阵不息的炮竹声,心里不羡不慕,不忧不喜。文静的小女儿对外面偶尔升起的一两朵灿烂的烟花也仅是抬抬头。
说自己心如死灰,命近寒冰,不再有勃勃生机兹出,而将至垂垂,那也有点过。说吾已把人世间的万种风云看淡,宠辱不惊,彻如深潭,那更有许多的过。到底是什么让我丢失了少年时的种种狂热,喜闹,好动,爱大悲大喜的特性而至于今天的悠闲与安宁?除去这五十年渐次抵达的平稳历程,我想,还有有意在心性方面进行的一丝修养。如儒的谦和仁孝,佛的慈悲大爱,道的冲淡守性,特别是对心性真相方面所进行的一番探求。与仅仅把它归结为年龄的原因,感觉也太简单了。
说来话长,小时候过年,最大的爱好,最强烈的期待就是能放炮,至于吃啥穿啥玩啥,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后一点至今无改。父亲很理解,常说喜欢棍棒撕打,疯追胡闹,枪炮打仗之类是男孩的共性。而我家兄弟四人,吾又领居老大,在我的带领下,平日里让父母头疼的是今天这个受伤了,明天那个的衣服被撕破了,而到过过年,最让父母头疼的事便是买炮竹。而我们兄弟四人最大的乐趣也便是放炮。
人多家穷,没钱来买炮。而身边又是四个小鬼一样除了必要的吃与穿外,还整天叫唤着要这个炮,那个炮的,怎么办?父亲像个男人,很大气地对四个小鬼说:“只要考得好才可以多买炮。”这可对了我的胃口,每年寒假考试,基本上都能达到父母的要求,父亲也不失言,很是大气:“今年可以买四块钱的,至于什么炮,你看着办。”
四块钱,知道吗?那可是父亲当时一月工资的十分之一呀,噼里啪啦一阵过后,便什么也没有了。在那个一分钱扳成两瓣花的年代,这是多么让人痛心的浪费。然而,知道此情的我却执此不理。那种爱真的是到了骨髓里,似沾上了毒瘾,行站坐卧总是不能放下。白天夜里思谋着这四块钱如何去合理分配:一百响的买三版,五百响的买一版,二声麻雷十个,电光炮五个,再加五个起火,四个夜光蝶……一合计,超额了,向母亲哀求无效后,便只好再去减压开支。记得最多的是那一年母亲给了五块钱。而真正的购买也需苦熬到过年的前三五天,兄弟四人在我的带领下,兴高采烈,浩浩荡荡开向城内那家不知转悠了多少次,看了多少遍的农产门市部。买回来后,兄弟四人爬在桌子上,头顶着头,八只手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各类小鞭炮从那捆得死死的细细的绳子上解下来,堆成一堆,一分为四,谁也不能多一个。然后,再根据年龄大小及放炮时的安全程度分配。最大的麻雷归我,小的电光炮归二弟,好看又好玩的起火及其他则由三、四弟所有。分配完毕,四人分别精心保存,只待过年时正式放炮。
终于,除夕来了。一待晚饭过后,我便与众小伙伴们结队而行,每人左右口袋里都装有属于自己最乐。手中都点燃一支黑香,红红的香头在深夜中很是醒目。走几步,点燃一个炮,马上丢出去,随着不远处夜空中一声炸响,众伙伴齐声高喊欢呼雀跃。再走一段路,放一个大麻炮,紧缩着脖子,双手捂着耳朵,静待半空中那声惊人的巨响。那感觉,真的是过年,才是真正的过年。待黎明到来时,我们几个还要一起到一些单位的门口去查看有无连放时熄捻未响的小炮,把它们一一拾回来,从中间掐断,露出火药,围放到一起,点燃,相互对冲,我们在一旁高声齐喊:“老婆打汉子啦。”现在想想,好似生活中的一切全围绕一个打这个核心进行的。而炮又是最好的进攻武器,幼稚的我们则更是最好的进攻战士。而炮又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可拥有。于是,可以炸毁一切的炮便成为我童年的全部记忆与执着向往了。
过年是什么?就是把沉闷的天空炸破,把无声的世界惊醒,从中产生无尚的快感。或说,无事找事玩玩,搞出个大的动静便可开心一乐,这便是孩子们心底一种最大的喜悦吧。为什么?不知道。难道幼稚的生命最大的爱好就是追求一种搅扰与不安,热闹和动荡?就是喜爱那石破天惊时一次破裂或释放?如果说,那是因为少钱短炮,物以稀为贵。可是到今天,自己没有得到见到的东西还有成千上万,为什么对它们的向往一点也不如那炮强烈呢?如果说是过了那个年龄,不再有那份兴趣了,可是这年过了几千回了,妈妈捏的饺子吃了几百次了,故乡回了无数次,一旦中断,心中便空落落的,无所依托?常说本性难移,男生天生爱闹爱玩爱冲击的本性为啥我却变了呢?如这些年,对那花样多端,美丽无比的各类炮竹,我却无一丝的兴趣了。我到底为什么不爱放炮了?谁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真的,小时的我特别爱热闹,特喜欢爱打仗的电影,不怕打雷,不惧越高过沟。单说过年这放炮一事就超乎他人。记得那几年,小伙伴们玩上了洋火枪,过年时,妈妈便多给了我五毛钱,让我买来十盒火柴,用放洋火枪代替放炮。那随心而装而放,一弹一响的洋火枪,拿在手中,叭、叭的随意而打,也很不错的,弥补了过年少钱的空寂与落寞。稍长大了些,参加农业社的平田整地劳动,打炮放炸药时,我给爆破手做下手,便偷偷收藏一点农村自制的炸药,时间长了,便有了一大包。过年了,向当过兵的二舅要来几支雷管,找来一张大牛皮纸,死死包住,插入一支雷管,点燃一截短短的导火索,往那少人的田野里一丢,一会后,一声惊天巨响,四周邻居家的窗户都摇摇欲坠,惊来无数人的观望与责骂。而喜悦开心的我则万分得意。后来没炸药了,就单玩那雷管,那一声响起,和小小的鞭炮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真够让人消魂的。于是,那个年便过得有味有道。
而不知从何时起,那份至上无比的心性便悄悄退失了。
我在寻找它退走的路线,更在思考它撤走的原因。其目的主要是想借此来知晓生命的一种秘密,或说其中的那份神秘的味道。或许,它与我们人生的意义有关,或它本来就是我们的命运轨迹的一种必然趋向。
我信鬼神,我也相信炮竹能把鬼神吓走,但同样也能把鬼神迎接。过年放炮是为迎接,也有恫吓,故而无法选择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我喜欢孤独,也追求群乐,与他人恰恰相反的是,少年向往群乐,老年更喜欢自由。由此也无法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往日再穷,炮也能买几个,供我开心,此时再富,却不想多花一份钱去买它来让心魂惊悸。我也常于元宵之夜携全家兴致冲冲地去观五光十色的焰火,看各色精致的花灯。但更多的是喜欢独自一人静坐书房,随心所欲,思绪翩翩,细想子夜的幽遂,寰宇的奥秘。我喜欢激情无比的拉丁舞蹈,在无法间歇的旋律中,释放出生命的全部激情;我向往一个人静坐原始的湖泊或弯曲的海岸,让时光悄悄安眠于无痕的半思半睡间;我醉心于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窄窄的节日街道,踏着粗糙的青石小径,边走边观,有滋有味地品读那个平凡也实在的岁月;我有时还会回味一下盛大庆典时,那每一次升空后,随着一声清脆爆响,突然放射出五彩的光耀,然后慢慢下落,各自归于一处寂静的处世之道的美丽的礼花;我还留恋于远离闹市的深老古巷,由几株紫藤花和一株矮矮的垂柳点缀着的胡同,胡同有一座破旧的石桥,桥边有一只古老的乌蓬旧船,船的一边有几位喜笑的妇女在洗衣掏米。我信步于桥上踱过,有无油纸伞均可,遇见或错过一枝丁香的姑娘也行,只要有清风吹来,有几声玉笛信口而吹,管它是失学的牧童,还是失眠的阿叔,是晋的桃源还是现代城乡结合部。而在这时,恰好有一个行拍者,把这平淡的一幕悄然拍下,成一份真实的图画,永久地定格于人生的影展室。
我的生命相互矛盾却也四季分明,我的所求有的从小不变,有的却大相径庭,而我依旧是我,依旧是我的我却不认识今天我的虚闲与多变。我的生活简单却有时又难以做到,我的目标不一,可我的欲求不懈,我的喜好多样,我的性情在渐渐与我疏远。我的肉体与气体与性体三者紧紧合一,而我却硬要将它们生生分离。我知道,这一切的努力似乎正朝我走来,一转眼却又远在命运的彼岸和我遥遥呼应,我这一声和,它那一声呼,一呼一吸间,生命就走到了一处窄窄的岸口,我不得不起身上路,再轮回一世或人或牛的痛苦和无知。这样的生命就是我吗?我是谁?我是哪里悠来的寄生,将去哪里自主地涅槃?
总之,我不再喜欢那震耳欲聋的声声炮竹了,虽然它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延续了千年万代,驱神或护体,虽然它曾充实了我空寂无聊的童年,也曾可以绽放出千万生命许许多多无法言说的向往与欲求,但每到过年时,我还是开始痴恋上在那大红纸张上行云流水般书写一一行行对仗工整,意蕴无穷的春联。点、横、竖、撇、捺,简单八法,把天下之理,人生之意归纳殆尽,起承转合,上下左右,内外收合,字字写来,却意意不一。这是童年时的自己怎么也不曾料想到的一种喜悦与追求。生命的内涵及喜恶,真的是一座内涵无比丰富的绵绵山体,何时开发,何人来掘,收获什么,并非由你我一时的性情决定,这里面有众多机关,更有待命运之针神奇指点。
同样的,我不再似小时候专门爱看那场面激烈的战争影片,一心细数我军如何胜利,敌人死了多少。对血腥与屠杀的影视细节更是无法忍受,想到那炮声隆隆的情景之下,千军万马的冲锋与陷阵,万千白骨的堆积与腐朽,英雄和小人的判然而出,天子和草民的神俗之别。除了血流成河,还是马亡屋倒,田园被毁,母去妻离,山阻河断,万物俱损,这些场景都会使我的每一块肌肉和骨骼惊跳不已,分崩离析。我讨厌大的隆重场面,我远离热闹的人群,我不能面对高声的叫喊,我十分厌恶酷刑与战争。我向往宁静与平淡,我相信世界上任何事物交集的最高的境界就是一个和字,生命最高的层面是一个静,静之后有虚,虚之后有空,空之后便会生出“有”来。“有”一出,另一个崭新的天地也才会自然诞生,而不是强行地扭转它的运行轨迹。照此理,任何矛盾的解决都不只是打斗与战争,撕裂和炸雷,屠杀与死亡。而是和与平,静与融,交流与沟通。不合作与沉默都是一种抗议,力量和效果有时要比前者大的多。矛和盾本来就是一家亲,正像敌人和战友,就是此时的兄弟,彼http://www.hxfxy.com 时的朋友,前世的仇敌,今日的夫妻。国事如是,人情莫不如是。而无知的我们却往往只看到了它的一个面。
我还相信,这一切的根本都是自结的缘;我也知晓,世界http://www.gchxfxy.com上万物的根本其实都是相通的,有相同的成分和基因。我们遇到的一切都是曾经发过生的,明天还将继
续在历史和现实搭成的舞台上上演。入迷而不肯退出舞台的,只是浅薄无知,一味地争斗不休,破坏不断的我们。
是的,我已老,血已少,性渐温,不想再去轻狂地流泪倾情,再去撕打争斗。我开始在那种平和的悠闲和自在中寻找一种生命最真实美妙的http://www.hxfxy.cn状态。无事时,也看一点韩剧,轻松而舒缓,偶尔下点泪,却是温和的,香甜的,不苦不涩,不惊不悸,慢慢地吞咽岁月的各类馈赠,把昨日的偏执扶正,将明天的向往漂白。到最后,什么也没有的时候,那便是自己走向另一处境界的船坞。
所以,我的心底不再喜欢任何惊天动地的声音及轰动天下的传闻与故事,不再为众生那阵阵的掌声而倾目注视。我所期待的只是每天真实地饮食起居,一心一意地做些该做的事,不让时光之针空无地划过即是。之中,再努力吻合日月之轨,随清风之形,顺着生命本性的指点而寻http://www.njhxfxy.com 求到一处永远不会泛起任何波澜的静默之地,悠然到永远。如今天的元宵节虽然又添加了西方情人的味道,如此时虽然窗外炮竹声声,灯火辉煌,客厅那边的元宵晚会笑语起浪,我的心却安然寂寂,似夜空万里之上的一颗微弱的小星,悄然闪烁着一丝浅细的光芒而要把这个世界的核心悟得了透。
老了便和了,和了便通了,通了便熟了。想用几句话对照着收敛自己,改造自己,好多事便可以拿得起,放得下了。如是,屋角那挂鞭炮,便只好再等到下一年了。